乌克兰作家安德烈·库尔科夫,他笔下文字,常被人称作“政治预言”。这种文学与现实的奇妙呼应,在顿巴斯这片土地上,得到了最深刻的印证。
顿巴斯,被世人称为“灰色地带”,不仅是乌克兰东部的核心区域,更是2014年以来,俄乌博弈的前线。这里也是文化撕裂的缩影。
它牵动着西方世界的神经,对俄罗斯来说,更是其维系欧亚帝国地位的关键。库尔科夫如何用《灰蜜蜂》这部小说,以独特的“非政治化”视角,剖析顿巴斯的复杂现实?
他笔下的平民生存哲学,以及身份认同的困境,都展现了文学在极端冲突中的特别力量。
顿巴斯,这片位于乌克兰东部,靠近俄罗斯边界的土地,面积约六万平方公里。它是乌克兰最大的煤炭基地,曾是苏联重要的重工业中心。
即使到今天,乌克兰约百分之三十的发电仍依赖煤炭,而顿巴斯的大部分煤矿,却由亲俄势力控制着。
这里深受俄罗斯文化影响。超过半数的人口信奉俄罗斯东正教,多数以俄语为母语。即便乌克兰族人口占比较高,俄罗斯族也接近百分之四十。
历史遗留的民族矛盾和文化差异,长期在这里埋下不安定因素。
2014年4月,乌克兰颜色革命后,亲俄政府倒台,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。紧接着,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爆发武装冲突。
亲俄势力在此宣告成立“共和国”,但这并未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。冲突爆发后,交战双方之间形成了一个“灰色地带”。
这片区域被炮火威胁,村民撤离,缺电缺粮。库尔科夫在2015年首次深入顿巴斯战区,沿着前线近430公里的采访,成了《灰蜜蜂》的背景。
国际社会尝试通过明斯克协议调停,但协议未能彻底平息当地战火。俄乌双方互相指责对方未能履行协议,导致冲突至今未止。
专家们普遍认为,顿巴斯问题复杂,涉及大国博弈和多方利益,短期内很难找到解决方案。
库尔科夫选择养蜂人谢尔盖·谢尔盖伊奇作为《灰蜜蜂》的主角,自有深意。他认为,养蜂人聪明,懂得自然,不具攻击性。
蜜蜂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“非政治性生存”的理想状态。这暗喻着顿巴斯地区的普通民众,他们大多不关心政治,只求安稳劳作。
小说中,像谢尔盖·谢尔盖伊奇这样留在前线的平民,被称为“等客”。他们不愿选边站队,只盼着战争结束,生活不再被打扰。
库尔科夫认为,这并非消极,而是一种基于生存欲望的独特抵抗,他们拒绝卷入任何一方的冲突。
战争的荒谬,在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。蜜蜂被没收、检疫,甚至离奇地“变灰飞离蜂巢”,这些超现实情节,揭示了在战火面前,万物皆是无辜受害者。
这种“精神污染”和“背叛自然法则”的设定,深化了对战争荒谬的批判。即使是习以为常的物品,在战争中也会让人失去信任。
谢尔盖·谢尔盖伊奇的行动,无声地重申着人类尊严。他坚持埋葬死去的士兵,无论他们属于哪方,这是基本的人道。
他还抗拒护照上名字被乌克兰化,认为这是对个体历史的抹杀。在他看来,“我的地区就是我的宗教”,这是一种对家园的盲目忠诚。
研究者吴梦启指出,库尔科夫的叙事简洁质朴,不煽情,也远离宏大叙事。这种风格与传统俄语文学的华丽辞藻大相径庭。
译者陈晓萍也提到,《灰蜜蜂》没有太多描述性或形容性表达,却对译者的中文功底和精准表达能力提出了极高要求。
陈晓萍在翻译过程中,为确保准确性,花费近一年进行资料调查。她查阅机械钟摆原理、重看2014年新闻报道,甚至观看养蜂视频,只为精准传达这份“质朴”。
库尔科夫长期以俄语创作,这在乌克兰国内引发了一些争议,甚至有同胞称其为“叛徒”。但他坚持“混合身份”的立场。
他认为,乌克兰本身就是多元文化国家,纯粹的身份在现实中极为罕见,甚至可能是宣传伎俩。
库尔科夫把乌克兰的“去俄罗斯化”,理解为“去苏维埃化”。他指出,苏联时代的俄语文化,仍深刻存在于乌克兰人的记忆和文化人类学中。
他甚至说,卡夫卡和加缪的作品,比任何俄罗斯作家都更接近他的精神内核。这种语言能力,反而让他更警惕语言背后的权力属性。
小说中,谢尔盖·谢尔盖伊奇两次拒绝安稳生活,固执地选择返回废墟,这被视为一种“盲目的地方爱国主义”,或者说对家园的“殉道”。
库尔科夫曾说,即使家园被摧毁,它仍活在梦中和记忆里。失去家园的创伤,是任何新家都无法治愈的。地方叙事在顿巴斯,总是比国家叙事更具分量。
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,库尔科夫停止了小说创作,转而写战地日记和专栏。他解释说,小说是“逃避的手段”,其娱乐功能在炮火中几乎消失。
作为真实灾难的见证者,记录并保存“真实的故事”,在他看来,变得更为重要。自此,他停止了用俄语写作。
库尔科夫常把仙人掌视为“沉默的生命盟友”,它象征在恶劣环境中仍能顽强生存。废墟中烤复活节蛋糕的老妇,也代表着“无望中的坚持”。
对他来说,“生存是战争时期最高可能的成就”。通过咖啡、手写日记和聆听老歌等日常仪式,他努力维系着精神世界的秩序。
库尔科夫的《灰蜜蜂》及其后续创作,超越了简单的战争报道。它以文学的穿透力,展现了顿巴斯这个“灰色地带”的荒谬现实和人性的复杂。
他的作品不是简单的悲情叙事。相反,通过捕捉生存的瞬间和微小的希望,库尔科夫努力维持着自身和读者的理智。
顿巴斯地区的冲突,至今依然复杂且未解。库尔科夫本人也坦言,他不确定战后是否还能继续小说创作,也许需要五到十年才能决定。
最终,库尔科夫的文学实践,成了我们理解顿巴斯,乃至理解所有冲突中人类境遇的一面镜子。它告诉我们,即使身处最深沉的“灰色地带”,生命依然能够发出坚持的蜂鸣,寻求尊严。

